◎微風細雨
臨床二、三事
文/葉宣哲
開業多年,陳醫師的生活步調越來越像森鷗外筆下那位花房老醫生,看診以外就
是蒔花與品茗。在五坪大的陽台,種了幾種花和菜,自己以果皮菜葉做有機肥,培養土裡長了好多的蚯蚓,翠綠的萵苣和地瓜葉在雨後長得快又茂密,調味用的九層塔和朝天辣椒,隨時都可摘下來食用。已含苞的野薑花長到了一人高,鮮紅的馬纓丹怒放、吸引蜂蝶覓食,而後方的爬牆虎則佈滿了整個牆面,宣告夏日的來臨。
開業這些年日子由忙碌漸歸於平淡。看診之餘,他也和花房老醫生一樣細品宇治
茶:小茶壺裡放入薄薄一層茶葉,加入六十度C的溫開水,兩三分鐘後即可品嚐,黃綠色的汁液,微甘中帶些苦澀。生活追求的不多,不過是一種單純,就在吃飯睡覺而已,禪宗這麼說的。但是時下年輕人拿起ipad、iphone,時間就在指間滑過;一般人打開電視,時間就在選台器間滑過,難道生命就只是如此?陳醫師心有不甘。大半的時間,心情總是在高與低間擺盪,像他爬高山一樣,在杉林溪的後山稜線上、山谷裡起起伏伏。
也許是年紀大了,他常會回憶往事,有幾個病例讓他印象特別深刻。
◎精索扭轉
精索扭轉 ,那是今年七月的事。
七月盛夏,午後的街上行人稀少,診間裡陳醫師讀著《文學台灣》季刊裡,李喬
的小說〈V與身體〉。年紀大了常想得多,想的都是一些年輕時的事,那些證明自己存在過的事。〈V與身體〉不容易讀,葉石濤的〈葫蘆巷春夢〉就白話得多,回憶的事有時經過放大,有時會刪減,文學家年紀大了以後,若寫有關性的小說,應該是放大的情節比較多吧!A的人物,B的故事,C的時空,D的場景,E的技巧。
A+B+C+D+E就等於一篇小說。
陳醫師寫小人物的故事,也是加加減減,他的生活重心是以三個月計算的,跟著
《文學台灣》季刊的循環。平時他讀小說、散文,收集小說題材,常會覺得如果沒有寫小說,他的存在就無意義,和大部份的醫生沒有兩樣,將會無聲無息的消失,塵歸塵、土歸土。
契柯夫傳世的不是醫學,而是他寫的小說。
年輕的時候,荷爾蒙多,腦子裡多是性事,生活是以性為中心,佛洛伊德將一切
心理疾病歸因於性的不滿足或是不正常發展,但這又太簡化了病因,患了「化約論」的毛病。
佛教主張禁慾,但苦行並無法求得正果,泌尿科的醫生朋友說在門診時看到長最
大顆菜花的病人是位喇嘛,而經由腦波實驗的科學證據顯示世界上最快樂的人,也是位喇嘛。
世界上的事很多都是極端,二分法,非藍即綠。
煩心的事太多,只有書本能帶給陳醫師寧靜,在冷氣房裡陳醫師覺得像在杉林溪
山上一樣的涼爽舒適,彷彿進入禪定一般。
突然間,緊急的煞車聲,劃破午後的天空;急走的腳步聲傳來,一對慌張的年輕夫婦推開診間的門,帶著一個十歲左右的男孩。
「怎麼啦!」陳醫師思緒還停留在〈V與身體〉,一時還反應不過來。
男孩彎著腰,雙腳外張,痛苦地像螃蟹一樣走路。
「醫生!他那裡痛!」焦慮的父親以急切語氣描述,一邊將男孩褲子褪下。
男孩子害羞,手拉住褲頭,將褲子又拉起。
「沒關係啦!讓醫生生伯伯看看!」一旁的母親輕聲安慰著,一邊又將褲子拉下,「從中午痛到現在,泌尿科醫生說需要開刀。」
「喔!」已經看過泌尿科醫生了,想必是要聽第二個醫生的意見。開業這些年,
扮演家庭醫師的角色,有些小孩都已長大結婚生子,像這對夫妻就是從小看到大的,有醫學上的問題都會來商量。雖然說現在醫學進步了,但是說到要開刀,病人和家屬不免遲疑,尤其是有關傳宗接代的事。
陳醫師要男孩躺上診療床,觸摸患側(左側)的蛋蛋,並沒有像右側的蛋蛋,一
碰就往上拉,提睪反射消失了。一種天生的,將蛋蛋藏進身體裡的保護反射消失了。
左側缺少提睪反射,而且陰囊往上輕托就痛得哇哇叫。
「可能是精索扭轉,是急症,黃金六小時內沒復位,血流阻塞引起睪丸壞死就糟了,會造成一生的遺憾!」
「那位醫生也是這麼講,所以要緊急開刀,可是……」母親紅了眼眶,眼淚掉了
下來,一旁的父親也手足無措,吶吶的說:﹁「可是這麼小的孩子要開刀,我們不放心,所以……」
所以來商量看要怎麼辦!台灣醫療的可親近性高,有時甚至於患者的婚姻、家庭
問題都來商量。
陳醫師仔細檢查,發現局部並沒有紅腫,皮膚顏色也還正常,剛好前幾天聽了一
場小兒泌尿道疾病的演講,講者提到「精索扭轉,可以用手先復位看看」。
「像翻書一樣,往大腿外側翻。」講者的手勢,鮮明地呈現在陳醫師腦海裡。
「我試看看,不行的話,還是要找泌尿科醫師趕快開刀喔!」
陳醫師小心謹慎地,將患側的蛋蛋往右慢慢轉動,像轉電燈泡一樣。
剛開始,小孩喊痛左手遮住患部,不讓陳醫師處置。
「我會小力一點!」陳醫師不禁心跳加速,額頭的汗快滴下來了。
再轉了兩下。
「不痛了!」男孩大聲一喊。
陳醫師嚇一跳,有這麼快嗎?這麼戲劇性的變化,陳醫師第一次遇到。剛剛還害
怕如果復位不成功,會不會延遲病情,反而更糟糕。
母親破涕為笑。男孩和父母高高興興回去後,陳醫師上網Google :「精索扭轉,
小兒急症,發生率千分之一,常須緊急開刀。」復發率有多少並沒有提到。陳醫師還是有些擔心,內科復位後,會不會再復發?
◎心律不整
心律不整,也是夏日發生的事情。
這一天,一位體格壯碩的中年人來看診。
「安怎?」
「胸口悶,腳酸。」
「有無流鼻水、咳嗽、喉嚨痛?」一連串連珠炮的問句,也不等病人回答,便抓住病人左耳量起耳溫了。這是陳醫師常患的職業病!
「沒有。」病人答道。
也沒有發燒。
開業多年,日子過得像牙牙學語的孩童般,重覆那些問句,重覆那些動作,有時
會覺得單調。他認為,醫生不過是個會看病的機器而已,可能以後電腦便可以取代醫生的工作了。
量了血壓,收縮壓九十,舒張壓六十。
幾近休克了。以前的病歷記錄是收縮壓一百三十,舒張壓八十的呀!脈博相當微
弱,而心跳卻跳得很快,聽起來像急鼓聲,奇怪!
心因性休克。
病人臉色蒼白,冒著冷汗。不敢怠慢,陳醫師趕快做了心電圖。
「心跳每分鐘一百五十四下。」心電圖顯示是「陣發性心室上心博過速」。簡單
地說,是心臟傳導系統短路,跳得太快,血打不出去,以致於血壓偏低周邊組織缺氧,所以會腳酸、胸悶、冒冷汗。
這種病例以前也遇過,一年兩、三例。不過這個病人比較緊急,轉診前不先做處置不行。
病人躺上診病床,陳醫師觸診頸部兩側,找出兩側頸動脈球。
先按摩左側看看。
不到三十秒,病人臉色變紅,也不流汗了,不再胸悶。心跳每分鐘八十下,已經
正常了,血壓也回到收縮壓一百三十,舒張壓八十。
「不用吃藥,有不舒服再回來看診!」
中年人面露喜色。
這是開業醫最快樂的一刻。日子有些變化,開業醫不只是看感冒,拉肚子而已。
陳醫師覺得,自己可以體會年輕花房醫生治好病患下顎脫臼後,得意洋洋的神情了。
◎肝硬化
肝硬化,那是個令人沮喪的季節。
二十七年前,陳醫師在林口長庚醫院當住院醫師。住院醫師第一年有做不完的事,尤其是輪值到肝膽胃腸科,一次上班三十六個小時,日子除了忙,還是忙。
四月的林口潮濕而多雨,眷屬宿舍一樓的地板滲出了一灘一灘的水,林口台地的
霧氣籠罩山谷,山風一陣一陣吹來,冷冽刺骨。剛從胃腸科病房下班離開,天空也是灰灰暗暗。
那時候,病房裡肝硬化的病人很多。臉色青綠,眼睛凹陷無神,腹水漲得肚子圓
滾滾的猶如蛙肚,抽腹水是住院醫師每天要做的工作,只是隔兩三天後腹水又長出來,肚子仍是圓滾滾。有些病人則會吐血與便血的厲害,出血一次常常是一大臉盆。住院醫師的工作也包括插胃管,以冰水沖洗來止血。六個人合住的勞保病房,夾雜著嘔吐物的酸味、血便味,空氣中充滿死亡的味道。
活著只是等待,等待下一次的發作。對於這些肝硬化病人,陳醫師覺得醫療只是
補破網,活著也只是一種折磨:食慾不好,形銷骨立,活在血色的世界中。
那一天近中午,剛照顧完吐血的病人,回到護理站埋頭填寫住院病歷。二、三十
個病人的Progress note,也是每天必須完成的功課。
「哲將!」
陳醫師愣了一下,小時候的乳名,很久沒有人叫了。猛然抬起頭,看見德仔表哥拿個布包袱站在護理站外。多年不見,表哥外表變了許多,不過那個包袱巾他有印象:小的時候可當書包背,也可以當行李包用,是碎花紅底的那種台灣紅,現在很紅,但那時覺得有點俗。
德仔表哥大陳醫師十二歲,在鹿港鄉下一個叫海埔厝的地方種田。那時候的海埔
厝像現在的池上鄉一樣,是一望無際的稻田,東面可看到八卦山在晨曦裡閃著金黃,北面可看到大肚山和後面隱隱約約的中央山脈。記得小時候走到他家,要走一個多小時。傳統的紅磚黑瓦三合院,屋後有豬舍、糞坑和菜園;晒穀場角落圈養的雞,常會越界到菜園,尖喙東啄西啄,然後像鎖定目標似的,腳爪用力在地上扒呀扒,扒出白色軟軟蠕動的蟲送進肚子。
「那是什麼蟲?」
「雞母蟲。」
「什麼是雞母蟲?」
「金龜子的卵孵出的孩子。」
「你怎麼知道?」
「小隻的是金龜子生的,小指頭大小;大隻的是獨角仙生的,有成人大姆指粗。」
「它能活多久?」
「不知道,大概幾個月吧!看運氣啦!如果給雞吃了,就是活幾天。」
「然後呢?就自己死了?」
「它會變蛹,橘色的,它的靈魂會變成蛹。」
表哥在土裡挖了幾下,挖出了幾顆橘色的、軟軟的、長橢圓形的東西。
「這就是蛹,蛹死後就變成金龜子。」
好多年沒見了,儘管他容貌已變,但從那包袱巾和熟悉的臉型,不難認出。臉消
瘦、皮膚黃、肚子大,看了就知道也是肝硬化的病人。他有點畏縮,低聲打了招呼,可能是怕失禮吧,叫陳醫師又見外,叫乳名又嫌不禮貌。
是從老家隻身來看病,太太在家顧小孩吧!
帶著他去吃午餐,經過門診大廳,仍擠滿了候診及領藥的病人。
「哇!你的醫院真大!世界一ㄟ!」表哥豎起大拇指。「比菜市場還熱鬧!」
「不是我的醫院,我是吃人頭路的。」表哥仍在興頭,自顧自地說個不停:「在下港,四處看醫生,中醫、西醫、草藥、打針都無效,還是一個大肚子越來越嚴重。」講到這裡,他表情一變,語氣興奮,眼珠發亮。「但你的醫院這麼大,世界一ㄟ,我的病有救了!」
陳醫師不忍心壞了他的興致。
「是啊……世界第一的門診人數,病人住院數也是世界一ㄟ。」
「那我的病有救了!」表哥再一次強調。
陳醫師很心虛的應了他幾句,心情卻陷入谷底。過幾天,他會失望的。
住院那幾天,表哥靜看窗外的雨,遠處的山和大片的紅土。那時候,林口尚未開
發,仍是大片大片的荒地,即所謂的工業區。病房內有暖氣空調,窗外天冷,玻璃上都凝了霧,窗內,表哥的思緒可能跑回鹿港鄉下了。海埔厝三合院的妻兒,晚上的螢火蟲,白天田裡的蝴蝶、粉蝶、蜻蜓、螳螂和糞坑裡的金蒼蠅。晚上蛙鳴,白頭翁的morning call,和八卦山頭溫暖的太陽……
胃口不錯,低鹽飲食還吃得下。大概是心情好吧!表哥與鄰床的病人有說有笑,同是天涯淪落人,有革命情感
在胃腸科病房值班,一個夜班要接十幾個新病人,問病史開處方,雖然忙碌,但
並不覺得累,表哥看到陳醫師進進出出,雖然見面說不到幾句話,但他看到陳醫師處理病人的架勢,臉上露出欣慰且與有榮焉的表情。
有一天小夜班,表哥鄰床的病人吐血又便血,陳醫師和實習醫師忙著做胃沖洗,
又緊急通知總醫師做胃鏡。找出食道靜脈瘤的出血點,輸血幾千cc;不知是血流光了,血壓降低止血了,還是冰水洗胃奏效,病人活了過來。總醫師說,每一次出血,死亡率都是二分之一,且隨時都可能再出血。
在急救的過程中,表哥面向著牆壁,裹在棉被裡,側臥捲曲像隻雞母蟲。醫護人
員急救的急迫喊聲,器械撞擊聲,和急救後的心跳監視器嗶嗶聲,像秋蟬一樣鳴叫,直到天明。
隔日,表哥的腹部超音波檢查出肝癌。雖然才兩公分,但長在大血管旁邊,無法
開刀。查房結束,主治醫師表示:病人無法開刀,也沒有什麼檢查或治療要做了,暗示要病人出院。
那天晚上,陳醫師去病房,想安慰表哥。在昏暗的小夜燈下,表哥蜷縮在被單裡,身體一聳一聳像在低泣。陳醫師想起下午,表哥聽到主治醫師宣佈病情的那一剎那,臉上肌肉不自覺顫動的情形……當時,表哥臉上那種由青綠轉為蒼白,死灰般的顏色,令他現在想起,心猶抽痛。
不知怎麼安慰他,陳醫師遲疑片刻,輕聲走出病房。
隔天,表哥收拾了唯一的行李,台灣紅的碎花包袱,讓陳醫師送上了交通車。天,
又下著雨。雨刷左右來回擺動,往兩旁撥開雨水,表哥嘆口氣,道:「運氣歹,攏是命啦!無法度!」陳醫師一陣鼻酸,眼裡的車子都變模糊了。
一個月後,陳醫師回到鹿港,在風雨中送別表哥。「長亭外,古道邊,芳草碧連
天……」一小隊的西樂,稀疏的親屬、執紼的幼兒。陳醫師很不喜歡那種寒酸淒涼的感覺。
那個季節過後,陳醫師就離開北部,回到了溫暖多陽光的台中。〈作者為醫師,長期致力於環境保護〉