◎微風細雨
廟公豬使
文/葉宣哲
「一般而言，沒有人對基督教的信仰會比教宗還低。」—叔本華以前人家說會賺錢的行業「第一賣冰，第二當醫生」，現在已經不是啦！現在是當廟公，陳醫師很篤定的說。
汝看麥！這一帶是鹿港最熱鬧的地方，假日遊客要到媽祖廟拜拜一定會經過，生意卻難做。對面的商店又頂讓了，那個窯烤披薩和隔壁的傻瓜冰茶連鎖店也關門了；六個月，就是六個月，時間一到就收攤了，因為契約一簽是六個月。生意難做啊！
汝看麥！已經換了多少間店了，而附近那間財神廟「買命咧！說到天就黑一邊。」
一箱箱堆得比圍牆高的金紙，兩座煙囪三十公尺高的金爐日以繼夜的燃燒，天真的黑一邊了。一個月幾十萬的金紙錢可是信徒誠心誠意雙手奉上的哪。所以說，現在當廟公最好賺！然而，陳醫師想到燃燒金紙的空氣污染會引起心臟病和肺癌，心肝就結在一起。
汝看麥！財神廟廟公豬屎仔，住豪宅，出入雙B；有時在路上遇到，和他打招呼時可別叫錯名字，他是會拉下臉，不理你的。
「不是豬屎，是豬使，大使的使，讀成ㄙㄞ‵，不是ㄙㄞ。」他會字正腔圓的糾正你，表情很認真，彷彿在教小學生一樣。
儘管如此，人前叫他豬使，人後叫他豬屎；只怪他老爸不識字，報戶口那天在路上踩到豬屎，心血來潮就取了豬屎為名。還好戶政士有讀些書，將名字改成使，只是豬還是留下來。
豬屎仔讀小學時，遇到二戰美軍空襲，所以讀沒幾天書。終戰後物資缺乏，餓得有一餐沒一餐，長得瘦瘦小小的，年輕時就開了一間神壇，幫人收驚卜卦，看地理風水，問運途兼算命，勉強過日子。有一些話他常常掛在嘴邊：「人不怕命不好，最怕運格無助。」、「逢凶化吉，小心駛得萬年船。」
認識沒幾個字，能說的就那些了。
陳醫師剛開業時，豬使就介紹患者來看診。
「豬使仙說，往北可以找到貴人，找到一個姓有耳朵的醫生。」
聽患者這麼說，陳醫師很訝異，不知怎麼回答。
「豬使仙說，來看一次就會好！」
「有影嘸？」雖然陳醫師有些心虛，還是裝成很有自信的樣子，畢竟需要給患者信心，但是多少有些共犯的感覺。
豬使的生意越來越好，陳醫師更常接到他轉診來的病人，有時一些外傷、骨折，屬於外科疾病的病人也會轉過來。
「傷腦筋，找錯人了，我又不是外科醫生。你確定他說的是有耳朵的醫生？」
「是啊！仙仔說的錯不了！」
「啊！」陳醫師突然想起，「是隔壁的鄭外科，他也是姓有耳朵的醫生。耳朵在右邊。」
雖然書讀得不多，豬使的EQ很高，各種面向、眉眉角角都兼顧。
有一天，街尾劉醫師外出，老患者森仔腹痛，非要等到劉醫師回來看診才放心；電話call 了幾次，劉醫師匆匆趕回來，已是傍晚休診時間。
「應是胃痙攣，打了一針Buscopan 就好！」
沒想到打完，尚未步出診間，森仔就冒冷汗，暈了過去。趕緊送去急診，急診醫師說了一句：「怎麼這麼慢才送來！」然後，診斷書寫上了「到院前死亡」。
那一陣子，劉醫師失魂落魄，吃不下，睡不著。他想到在台南開業的同學，打了一針Primperan，小孩子也是休克，當下就救不回來……，然後同學就生活在恐懼中。
恍惚的日子、悲憤的家屬、抬棺抗議的怒吼、飛灑的冥紙。
雖然最後解剖結果顯示同學是清白的，但那已是六個月後的事了。六個月！同學說，已經記不得時間怎麼過的，身心交瘁，那無窮無盡的折磨。
事情發生後，劉醫師常常上龍山寺、媽祖廟拜拜，尋求心靈上的依靠。暮春三月，有一天下著冷雨，劉醫師逕自愣愣地走著，也忘了撐起傘，就這麼經過豬使仙門前。
「這位先生，請進來坐，我送你兩句話。」
劉醫師緩緩的轉過頭，看見一位穿得黑黑、髒髒的老頭坐在門口，門上貼了一副對聯，右邊是「命由天生運乃己造」，左邊是「知命掌運富貴臨門」，橫批「逢凶化吉」。劉醫師看見門口有一座金爐，上面插了幾支燃盡的香，知道是一間神壇。
「請進來坐。嘸準免錢。」
「我看你印堂發黑，有事喔！」老頭又補一句。
劉醫師不太相信這種江湖術士，畢竟報紙跟網路上常寫騙人的故事，正在猶豫的時候，已經被老頭又拖又拉進屋去了。屋內神桌上供奉著好多尊神像，劉醫師認出中間騎風火輪的哪吒。接下來過了多少時間、發生多少事，劉醫師已記不清楚，只約略記得老頭說：「有拜有保祐，只要你每天來拜，自然會逢凶化吉。」
「三太子已經收你為契子，會保你平安無事。」
反正已無計可施，在等待的日子，心理有一點寄託也無不可。就這樣膽戰心驚過了幾個月，夫婦兩人頭髮白了，也瘦了許多。直到有一天，劉醫師很小心委婉的向死者親戚打聽。
「有聽說是豬使仙告訴來看墓地風水的家屬：在最好的時辰，遇到最信任的醫生，〈死者〉一路好走，不會拖累子孫，反而會庇蔭子孫。」死者親戚答道。
原來如此，難怪家屬沒有來為難，劉醫師大大鬆了一口氣。劉醫師佩服「豬使仙」的智慧，那一段日子他每天去參拜，往賽錢箱裡投入大把鈔票，幾年後豬使仙蓋財神廟他也捐了一對龍柱，劉醫師深深覺得錢是小事，只要平安就好。
開神壇幾十年，豬使仙知道：身體生病了，可以找醫生治療，心理生病了，心理醫師和他這種算命仙可治療，但經濟上的問題就沒辦法了。他知道窮人求財若渴，於是就蓋了財神廟給信徒生活一點希望。過了幾年豬使將廟務交給女兒金花。說到金花，豬使心情就好起來，金花「目頭巧」，流年、八字一學就會，他常說：「豬不肥，肥到狗，兒子就沒有女兒這麼出色。」金花交際手腕好，不只和鎮內各角頭廟交情好，而且與各路財神廟常聯誼，像昨天就有大溪來的財神廟參香，上個禮拜則是來自屏東萬丹，至於鎮內各角頭廟的王爺生，也會迎財神出去祝賀，鬥熱鬧。
陳醫師觀察到這年頭缺錢的人多，所以財神廟每天都香火鼎盛，就像情況欠佳的人才會去問卜算命一樣，大都是窮人才會去財神廟求財。
金花懂得行銷，會舉辦求財神網路抽獎送轎車，聘請康樂隊、鋼管秀、魔術表演招攬群眾，財神廟前常常是強強滾，財神又不須避諱妙齡女郎的鋼管秀熱舞，只要氣氛能High 起來就好。所以三兩天就一個活動，陳醫師也習以為常，聽到敲鐘擂鼓聲，陳醫師知道財神廟生意又上門了。
農曆三月的媽祖生、王爺生，每天都有進香團進香，大廟的陣仗大些，除了八人抬的大轎外，還有較輕的軟轎，神像端坐其上，後頭插了五營令旗，兵卒舉起上頭綁上竹葉枝的黑令旗為前導，以白字寫上秀厝村保安宮，還有圓形鳳鸞和橘黃底金字的大御扇，當然啦！還有大鑼隊，直徑一個人高的大鑼，加上左右兩旁二十人的鑼鈸合奏，撞得陳醫師心神不寧，更氣派的有大鼓車隊，三面四人合擊的大鼓，敲得玻璃窗戛戛作響。
這一天，陳醫師在診間看診時，忽然聽到很整齊的管樂隊聲遠遠傳來，是美國《海軍進行曲》。輕快、雄壯的軍樂聲水準高，不像是小鎮的樂隊演奏的，鎮上不到十人的小樂隊，高音都上不去，而且吹的都是那一首《魂斷藍橋》，這次感覺不太一樣。
又是迎神明的陣頭吧！陳醫師不以為意，繼續看診！
經過診所時，樂隊演奏黑人民歌《老黑爵》：「時光飛馳，快樂青春轉眼過…」
空氣中帶著悲傷，陳醫師好久沒有聽到這麼感人的現場演奏了，不禁走出診間，站在窗前觀看，看到至少有二、三十行，穿著光鮮亮麗制服的百人大樂隊隊形整齊的通過。
大樂隊後跟著是快節奏的醒獅團，兩隻色彩鮮豔的金色獅子賣力舞動穿梭全場，後面還有一隻長約三十公尺的金色巨龍，在鑼鼓「鏘！洞洞鏘！鏘！洞洞鏘！」快催聲中，波浪般一波一波飛舞。
接著是大鼓陣，壯漢敲擊一人高的大鼓，後面站著兩排頭戴高帽、身著咖啡色台灣服的少男少女敲擊小鑼小鼓，陣容像極了電影裡的斧頭幫那種打扮，大鼓聲驚天動地，撞的心肝澎澎鏘，這已是現在迎神必備的演出了。
以前迎神比較簡單隆重，有時小廟就是廟公手捧著神像，以三角巾吊在肩上，一個敲小鑼，一個敲小鼓，兩三人就來祖廟參香了。現在陣仗越來越大，像前幾天枋橋頭七十二庄迎媽祖，陣頭經過診所就花了好幾個小時，有些神轎裝上LED 燈，白天晚上都閃閃爍爍，耀眼奪目，神像還能散發出濃煙呢！那是乾冰的效果，不過以前行人圍觀還會雙手合十膜拜，現在就只是看熱鬧了，有時還可以看到扮神明的年輕人穿短褲、藍白拖、嚼檳榔、叼香煙、有些還追著花車跑，如果花車女郎夠辣的話。
一般在鼓陣後，就會有信徒抬神轎，今天陣仗卻不一樣，在二十四人的長號隊後，有高亢嘹亮的八音吹，樂音悠揚的國樂隊，然後是鋼管秀，妙齡女郎上身著深藍色小可愛，配上深藍色滾白邊熱褲，腳蹬高跟的白色長統馬靴，跳起《江南Style》的騎馬舞，「一、二、三、四、五、六」哇！總共六輛悍馬車，六位辣妹甩頭、擺手、搖臀，依著騎馬舞的節奏，辣妹們舞動青春。
陳醫師有些納悶，為什麼還沒有看見神轎，這麼長的陣仗已過了呀！
這時遠遠看到一輛超大型花車，長度像美國花車遊行的花車一樣長，前面有個大仙桃，周圍環繞一大片純白色的香水百合，正中央端坐著觀世音菩薩，旁邊站立兩個會旋轉的金童玉女，並放送「南無觀世音菩薩」的佛唱。
「咦！是觀世音菩薩生日？」
後面緊接著是幾十位理平頭、著黑衣、打綁腿的壯漢，一看就知道是有練過的武家子，分據道路兩旁，每人手擎一丈高的三角令旗，雄壯威武的通過診所前，黑色令旗中間寫了一個大大白色的「悼」字。
「啥？原來是……送葬隊伍！」
什麼人這麼有才調，出殯像迎神？陳醫師睜大眼睛，看到「豬使仔」的超大型遺照高掛在靈車前，加長型的靈車飾以鮮花無數，後面跟著幾十輛黑色的BMW 大型轎車，在太陽下閃閃發光。
「阿娘喂！」陳醫師一陣暈眩。
「天黑一邊了！」〈作者為醫師，長期致力於環境保護〉