◎微風細雨

啞巴醫生

文/葉宣哲

在每個時代總有某些特別的人物,留下一些令人緬懷的事。

這個夏天,陳醫生參加了登山隊四處爬山,合歡山的景色,尤其令他難忘。在主

峰和東峰感受盛夏太陽的炎威,霎時間起霧了,起風了,下雨了,煙雨濛濛中在稜線上攀爬,體會天候的快速變化中,台灣山岳的美麗,真是人生一大樂事。

那天,診間裡的陳醫生還沉醉在合歡山主峰的煙靄迷霧中。

「ㄟ!我的喉嚨有紅嘸?」在恍神中被打斷,陳醫師忘了病人的喉嚨腫不腫,也

不確定自己檢查過喉嚨了沒,這位歐巴桑看診像考試一樣問來問去。

「ㄟ!我的咳嗽是冷咳還是熱咳?」

「ㄟ!我咳得那麼厲害,是不是重感冒?」

ㄟ來ㄟ去,也不會稱呼一下,怪沒禮貌的!陳醫師又正在快樂神遊合歡山,這下

被打斷,心裡有些不快,回答就模糊了起來。

「是冷咳還是熱咳?」病患追問。

「嗯!」陳醫師心裡想我又不是中醫,怎知道是冷咳還熱咳?

「是不是重感冒?」

「嗯!」

「幾天會好?」

「嗯!」心裡嘀咕我又不是神,怎知道你幾天會好?

陳醫師點頭敷衍應答,歐巴桑未看診完,就拉開嗓門:「像那個啞巴醫生,問也

不會應答!」

啞巴醫生!

聽到這個稱呼,陳醫師不禁墜入回憶之河:那是昔時令人懷念的人物。啞巴醫生

姓張,因為看診時少說話,患者或家屬問他病情,他總是回答:「嗯」、「嗯」也不多說明,看診時聽的時候多、說的時候少,嗯嗯啊啊!有人說他看病像去廟裡問神,擲筊杯一樣,笑筊、聖筊自己問,自己解釋。

印象中,張醫師頭髮中分、油亮,有香味。黑絲框圓形眼鏡蓄上小鬍子,身著V

領羊毛衫,看來成熟穩重,有一種紳士的感覺。那種感覺一直到上大學,上一位留日外科教授的課,看到他一模一樣的穿著打扮,才知道原來是日本風,「先生」的味道。

鎮上的老人們至今還常談起,啞巴醫師和鄰近病院拚館的故事……

菜市仔口憨賢和走水仔兩位羅漢腳,四處打零工,工作有一搭沒一搭,數街路石

的時候多。喜愛賭博,什麼都可以賭,包括骰子、象棋、暗棋和四色牌。有一天,看到啞巴醫師的患者從診所一直排到市仔口,另一家五間店距離外的許病院也是人潮強強滾,兩人心血來潮打賭誰家的門診人數多。

「啞巴醫生的病人比較多啦!你有長眼睛也不會看,他的病人多到排到市仔口

來!」

「嘸啦!許醫生手腳比較快,他看的病人多啦!」

「明明就是啞巴醫生多!」

「明明就是許醫生多!」

「X!恁爸打賭一包煙,賭啞巴醫師贏,無贏恁爸跟著你姓!」禿頭、滿臉鬍鬚,

長得像沙悟淨的憨賢下了戰帖。

「好!」缺了門牙、雙頰凹陷,皮黑瘦小像孫悟空的走水仔也嗆聲:「甲衰小!

X!恁爸再加賭一瓶紅露酒,讓你輸甲脫褲。」

「誰要脫褲還未知咧,恁爸哪輸,就跟著你穿裙!」兩人一來一往互不相讓,走

水仔不甘被暗示為女性,指著憨賢一個凸肚。

「一天到晚只會吃,吃了一個屎肚!」

「屎肚?這是財肚,裝金裝銀的財肚,人說『大船摃破也有三斤釘』,不要看人

衰歹,哪一天恁爸抓到機會……」憨賢右手凌空一揮,抓了回來,握著拳頭。「抓到機會,就不是普通角色了!不要看人普普。」鬥完嘴鼓,兩人分頭進行計數。

 

憨賢拿了一小塊紅磚,在張病院前面的街路石上畫線計數,走水仔則是劃在許病

院前的柱子上。兩人跑來跑去,數了又數,生怕對方作弊。剛開始路人覺得好奇,不知這兩廝又在搞甚麼鬼,後來兩位醫生看診競賽的消息傳開來,圍觀的群眾越聚越多,市場口等生意的三輪車夫、菜販、魚販和肉販們也插花加入賭局,這時情況的演變,已經不是憨賢走水仔兩人的賭局而已了。一時全鹿港熱鬧起來,過了早市時間的市場口,反而聚集更多看熱鬧的人潮。

「憨賢!你多偷劃一下!」

「X!我才沒那麼衰歹!是不小心劃太長而已。嘸你算看麥,連你那邊也算。」

候診室太多等待的患者,哪些看過,哪些還沒看,有時會眼花算錯。圍觀的群眾

於是自告奮勇,加入計數的行列;診間裡的醫師察覺外面的騷動,待護士小姐問清楚狀況後,賭博的緊張氣氛,令兩邊的醫療人員動作快了起來。

戰況激烈,雙方拉距人數在三、五人以內,互有領先。中場二十分鐘休息時間也

免了,張醫師的護士小姐拿了一杯牛奶出來,許醫師這邊則是人參茶,將就將就,輸人不輸陣,為了面子問題,大家潦落去!

「我穩贏了!許醫生領先十位,你穩輸,沒希望啦!今天大贏,今年大發了。哈

哈!」走水仔揚聲,口水噴滿地、志得意滿,環顧四周圍觀群眾。

「少臭屁了!發三小!人說賭博錢做不了傢伙,一更散,二更富,三更起大厝,四更五更走昧赴,而且沒到最後,誰輸誰贏還未知!」人群中插嘴。

群眾沉醉在賭博的狂熱氣氛裡,也不時說些五四三的話。

「一百!一百!每家病院一個早上,絕對超過一百位病患。」

「一百個,一個三百元,阿娘喂,三萬元咧!想到那麼多錢,就嘸願死喔!」群

眾有些尖酸刻薄的話。

在那普遍貧窮的年代,當老師一個月薪水是四仟五佰元,而看一次病,三天藥則

要三佰多元,相當於教師一天的薪水。那時的大街,只有菜市場口比較熱鬧,到了七○年代仍然沒有紅綠燈和霓虹燈,羅大佑〈鹿港小鎮〉唱的「我的家鄉沒有霓虹燈」說的就是那樣的年代。有時候放學回家晚了,冬天天黑的早,整條街暗得令人心裡起毛,不禁加快腳步。街燈昏昏暗暗,越到街尾越稀疏,因為「嘸甲市」屋價便宜,一棟長形街屋市價才十萬元左右。

快到中午十二點了,比數漸漸拉進,看診時跟診小姐也加快腳步,催促病人:「好

了!可以到外面等藥了!」節奏越來越快,這時卻有個中學女生,小腿許多紅色小點,像紅豆冰,要來看皮膚病。

張醫師看了一眼,飛快地下了診斷;開了處方,病歷遞給了一旁的跟診護士,他示意患者已完診,可以去領藥了。

「先生啊!我是不是被蟲咬到?」那位穿制服的中學女生問。

「嗯。」醫生點頭。

「是什麼蟲啊?」女生又問。

「我又沒看到,那會宰羊?」時間緊迫,醫生有些不耐煩。

「我昨天去過八卦山、白雲寺、坐過綠草地……」女學生不死心地補充說明。

「麥擱講啊啦,我又不是廟公!」醫生心急,口氣有些不快,那位女生一愣,不

敢再問下去。

那個時代醫生高高在上,哪容許病患問東問西。女學生只好問媽媽,廟公是什麼?

媽媽說:「廟公整天喳喳唸,神明只要安靜坐著讓人朝拜就好。」

比賽結束,後來哪家病院贏已不可考,有人說是許病院,有人說是啞巴醫生,不

過啞巴醫生的「我又不是廟公」這句話,從那時起就一直流傳下來了……

健保實施後,他的生意仍很好,然而幾年後老病患逐漸凋零,他還是堅持只看自

費病人。有一陣子,風聞他得到大腸癌,然而直到死前三天,他仍在看診。陳醫師可以了解,病人需要他,他就在那裡,這是醫者與病人之間的信任與情感吧。

 

陳醫師回神,發現病患又在問另一個問題了,覺得不好意思,趕快整理思緒後專心看診。〈作者為醫師,長期致力於環境保護〉