◎微風細雨
賭徒呆鐵
文/葉宣哲
開業十幾年,遇到形形色色的人,有些一進診間,你一看到臉就可以大略猜出他
的職業,一聽到他的言詞,就可以知道他是不是難纏的患者;有些是從小就認識的同學,只是消失了好一段日子,突然出現了,會令你不知所措。你會愣了半晌,不知叫綽號,還是叫先生;叫先生有些見外,叫綽號又太隨便了,只好略過稱呼,直接問起診:「哪裡不舒服?」看起病來。
這一天,一位理平頭,帶著墨鏡、身材壯碩的中年男子,大剌剌的走入診間,面
帶微笑,一屁股坐上診療椅,也不開口,只是微笑,似乎有所等待,等待我怎麼回應。
「怎麼不舒服?」似乎是職業病,千遍一律的口頭禪。
「你認識我嗎?」
我嚇了一跳,莫非是黑道的兄弟……找碴?心裡開始有些恐懼,定定的看了看「誰呀?」心裡頭一直搜尋,有些面熟,曾在那裡見過,對方笑得更得意,拿起墨鏡。
「哇!是你,呆鐵!」
呆鐵是初中的同學,本名叫陳冠文,他是那種天才型的人,樣樣通,就是不喜歡
讀書。他可以用一條線或一根軟樹枝,在短短下課十分鐘裡,在學校旁的稻田釣起一整桶的青蛙,也可以用蛙腿去學校裡的怡心池釣一大堆魚,儘管學校三令五申,禁止釣魚。當他不幸讓教官抓個人贓俱獲,被罰半蹲在教室後面,還是不改調皮本性,在老師寫黑板時做鬼臉、搖屁股,惹得班上同學嬉笑、騷動。
「陳冠文!不要亂動。」數學老師出聲制止。
「咦!老師,你怎麼知道我在動?」
「我有第三隻眼。」老師頭也不回,一邊寫黑板,一邊回答。
「廢話!屁眼誰沒有?」
全班為之絕倒。
學校的教育不外考試、上聯考會考的課;音樂、體育不考,就不受重視,有時自修,有時拿來上主課。陳冠文很愛運動,很有運動細胞,有一次校慶時,舉辦大隊接力比賽,班上落後一大截,結果陳冠文發揮難以置信的爆發力,在全校師生驚呼下,奇蹟般的超越好幾位其他班的選手,為班上奪得第一名。從小瘦弱的我,實在很羨慕,也很崇拜這位班上的英雄;可是一到上課就不一樣了,他常打瞌睡。
「桃子的英文怎麼講?」某天,英文老師問全班同學。
同學們你望著我,我望著你,答不出來。
「陳冠文!你怎麼在打瞌睡?」被老師發現了。
陳冠文在迷迷糊糊中被驚醒。
「桃子的英文怎麼講?」
「……唔?不知道。」
老師瞪他一眼,卻發現課上了這麼久,他連書都還沒擺上。
「書咧?」
「喔! book !」
他答得甚是得意,結果全班又是一陣狂笑。
「看你身體壯壯,像鋼鐵一樣,腦子卻呆呆的不靈光。」老師忿然,從此,班上同學就叫他呆鐵。
升學至上的時代,成績不好的學生,總會被有意無意的疏遠。老師希望同學們能
互相提攜,提高升學率,讓好同學聚在一起、不受壞同學影響,呆鐵便像是變調的喇叭,無法找出和弦,音階越調越高,也像隻刺蝟,四處找人打架出氣。
在一個盛夏的午休時間,呆鐵吃完飯,在水槽洗便當盒。
「幹!什麼食物,比給豬吃的還不如!」心裡不爽,嗽口水,用力往旁邊花圃裡的玫瑰花噴。教官剛好從後面走過,書本往呆鐵頭上一敲。
「不要罵髒話!」呆鐵嚇了一跳,摸了摸頭,一時反應不來。等教官走遠,他狠狠翻眼,覺得在同學面前出糗沒面子。
「幹!有夠衰!幹!」連罵了幾聲。
「不要罵髒話!」
呆鐵後腦又被剛好走過的英文老師敲了一下。同學們笑得東倒西歪,呆鐵更糗了,紅著臉,在老師遠離後,「幹汝娘!」狗吠一般亂罵一通。
這時,樓上潑下一桶水,正中呆鐵。呆鐵抬頭,看到學長們促狹的表情,狂怒下
便像隻猛獸般往樓上衝,大家笑歪了,猜想這次有人要倒霉了,結果,同學們看到呆鐵被四、五個高年級學長追著跑下樓梯來。咦!大家愣了一下,這個場景怎麼跟卡通影片一樣,「哇哈哈!」全場又一起爆笑出來,呆鐵面色鐵青,咬著牙,不發一語。
經過這次事件,呆鐵隱藏在心底深處的野性,被完完全全喚醒了。在同學們不眠
不休的背英文單字、演算數學、研讀歷史、地理,學習那些泯滅人性、充滿邪惡的朝代更迭和遙遠虛幻的江河、物產時,他開始勤練跆拳道。一個月後,這五個高年級學長,有的頭破了,有的腳拐了,像一隻隻鬥敗的公雞,雞冠變成無血色慘白,看到呆鐵,就閃得遠遠的。
當校園內已沒有對手,他就跑到校外找刺激,有一次在街上看到一輛無人駕駛的
摩托車飛嘯而來。「ㄋㄚ ㄧㄝ ㄢ ㄋㄧ?」路人一陣驚呼,莫非是靈異事件?等機車一過,才發現是呆鐵頭藏在車身裡飆車,唉!這種天才,在外國應是一流賽車選手、釣魚高手,或是體育健將,結果生錯地方,時空的錯置,造成一個悲劇英雄,一個無法融入傳統社會的異鄉人。
也許是深藏在內心的野性,也許是對學校的不滿,呆鐵行為舉止越來越像個小太
保,抽煙、打架樣樣來,不久就因操行不良被退學了。
「你……你還好吧?」三十幾年沒見,聽說他有時開賓士車,有時窮得沒錢吃飯,喜歡賭博,以前是麻將,後來是六合彩、大家樂。
「最近常會覺得胸悶,心臟亂亂跳,晚上睡不著。」
「什麼時候開始的?」
「一個禮拜前在飛機上發生的,突然心跳加速,害怕起來。」
「害怕?害怕什麼?」我覺得奇怪。
呆鐵眼神閃爍,欲言又止。
「我……我害怕……」像突然想到答案一樣,他急切的說出:「我害怕摔機,摔機後賭博所贏的五千萬就享受不到了。」
「喔!但是你現在已經下飛機了,還會害怕?」
「是的!一個禮拜來,吃不下、睡不著、整天心神不寧。」
這是面對死亡的焦慮,有生,必有死,樹木有樹木的壽命,石頭有石頭的壽命;但是,只有人類會因為預知必死,而畏懼死亡。當生命有所期待,當生活充滿歡樂,死亡就是件痛苦的事。
醫學上,這種症狀也可稱做恐慌症,遇到某些「心理關卡」無法克服,便會產生心悸、失眠、坐立不安的自主神經反應。現代人社會壓力大,門診常會遇到類似的患者。
在藥物治療一段時間後,他的症狀似乎有些改善,只是血壓一次比一次高了起來。有時候他穿得體面來看診,有時候又邋邋遢遢,一副狼狽的模樣,降血壓藥也沒有準時來拿,可能是缺掛號費吧!看在老同學的份上,開了慢性病連續處方簽,一次可領三個月,減少他的負擔。
有時我覺得,自己和他是生活在不同軌道的人。雖然我們一樣從原點出發,他的
生命像陡坡、像斷崖,起起伏伏,我的生活卻像一列在平原前行的火車,相同的速度,相同的時間進站、離站,從不誤點。他的生活像蓋著一層面紗,朦朧飄渺,好像常常出國、四處飄泊,有時身邊有濃妝豔抹、帶有粉味的女郎陪伴,有時又落落魄魄,彷彿是個失去靈魂的人,感覺就像是一列在霧中行走的登山火車。
一年後,警笛響了,火車出軌。那一天,偶然在報上的一角看到一則報導:「四十八歲男子陳冠文涉嫌走私毒品,於昨天在桃園機場入境時被捕。」我才恍然大悟,原來他在飛機上害怕的不是摔機,而是怕走私曝光,他的疾病也應該是長期壓力造成的。
隨後幾個月,他的女友固定來幫他拿藥,他沒有出現,我和她很有默契的都未提
起。沒有來看診是不能給藥的,健保局有規定,但兒時的巨大陰影讓我心生恐懼,我想起那頭破和腳跛的學長,我害怕又激起他的獸性,但也害怕被健保局查到,受到停業的處罰,在兩股力量拉扯之下,我失眠了。夜晚,剛上床躺下,那蛙鳴喧鬧的稻田、怡心池、運動場上的大隊接力,綁著白色繃帶的學長,玩命的飆車,便一幕幕地浮現眼前。有時,我也會夢見被關在惡臭黑暗的牢房裡,蜷縮在他巨大的陰影底下。
三十多年前和他相遇,三十多年後,命運的線,又和他纏到一起。一生遭遇的變
數太多,無法預知,你無法規劃所處的時間,無法規劃所在的空間;很多時候,似乎只有等待,反正也沒有什麼辦法,生命就是這樣,雖然無奈,但是日子總是要過的,然而有時會覺得,捨棄這種日子,也不會覺得惋惜。〈作者為醫師,長期致力於環境保護〉