◎微風細雨
當爐主的醫生
文/葉宣哲
黃昏，陳醫師仍在診間忙碌。
「陳醫師，你已經卜到爐主了？」王爺廟的廟祝，旺仔帶著幾個街坊鄰居前來報訊。
「爐主？什麼時候的事？」
「就是今天下午，王爺公說的，三個聖筊呀！王爺公恩准的，才會連續三個聖
筊。」
「當爐主？」 陳醫師一時還會意不過來。王爺廟的爐主？記得小時候，家中神明廳的牆壁上曾貼著大大張的紅紙，上面寫著爐主某某某、副爐主、首事某某某等一大串的名單。聽父母說，每年的王爺生，爐主須提供「中牲」，副爐主負責粽、粿、菜碗及甜碗，八位首事各提供一牲湊成兩副「四牲」做為祭品。爐主還得挨家挨戶去收丁口錢，叫「聚眾錢」，要看人臉色，可不是好差事。
「可以不當嗎？讓給別人。」陳醫師偷瞄了廟祝一眼。
「王爺卜選的，不當爐主會不好喔！」一旁候診的患者，以一種神秘的表情，低
聲提醒著。
陳醫師面有難色，畢竟受過生命科學的訓練，鬼神之說，不可盡信。但眾人的好
意又很難拒絕。
「喔！那當爐主要做那些事？」陳醫師問道。
「早上開廟門、掃掃地，晚上關廟門，逢初一、十五拜一拜而已。」
「啥？早晚都要開門、關門，那一年三百六十五天不是天天被綁住，動彈不得？」
「沒關係，可以花些小錢，請人幫忙，順便掃掃地。」廟祝說。
「初一、十五要準備什麼祭拜？」
「三牲五，還有五匹馬。」
「蝦米？五匹馬？」陳醫師嚇了一跳，「三牲五還簡單，這個年頭哪裡找五匹馬？」「到市場買呀！」
「市場裡有賣馬？」
「就是那種紙做的馬，燒給神的。」
「喔！了解！」 陳醫師想起在這充滿濃濃傳統宗教氣氛的小鎮，在古巷的轉角處，偶而還可發現貼著「代天巡狩池府王爺調神兵神將在此鎮守」的黃色符咒。地上有五匹紙馬，代表五營兵將。就是這些紙馬了。
陳醫師想想，敦親睦鄰嘛！好像又沒什麼難事，就點頭答應了。
幾天後，旺仔又跑來了。
「陳醫師！ 陳醫師！卡緊咧！」
「什麼事這麼急？看你跑得滿身大汗，哪裡不舒服？」
「不是啦！是友廟要來參香，要趕緊準備牲禮、香、花、炮燭啦！」
「啥！我正在看診，患者也都約好候診，怎麼有空去準備那些？」
「王爺的事先辦啦！卡緊咧，來不及啦！」
於是，陳醫師趕緊丟下手邊的工作，動員診所的護士小姐一起幫忙，分頭去準備。
唉！這年頭，連王爺也會掛急診。
過了幾天，旺仔又來了。
「 陳醫師！」
「啥！你……」「你又來了！」差點脫口而出，趕緊接著說：「你……你有什麼
貴事？」
「這個禮拜，王爺廟方圓百公尺的住戶，有幾家火燒厝，也有人兇死，為了消災
解危厄，這個週末要請王爺送火神和暗訪。」
「送火神？」「暗訪？」
「是啊！火災送火神，水災送水神，人瘟、雞瘟送瘟神，做人不可鐵齒，現在的
世界，不知道的事情還很多呢？」一旁的老者插嘴著。
小鎮的冬天，天乾物燥，九降風又大，常常有火災發生。這些相鄰的長型街屋又
都是木造，火勢一發，往往不可收拾，災情慘重。面對死亡的恐懼，對神的信仰更虔誠了。
「那我能幫什麼忙？」
「準備牲禮啊，神明暗訪時王爺犒將要用的。」
「犒將？」
「所以說，不知道的事還很多啦！」一旁的老者提高音量，驕傲的說：「犒將就
是犒賞將士，玉皇大帝在天庭管天兵天將，鎮守地方的王爺是他的部下，叫代天巡狩，管神兵神將，暗訪前要先調營。」
「調營？」 陳醫師不太了解。
「就是將派駐四方的神兵神將調集，東、西、南、北，駐防在『角頭』的四方，
加上中營，共五營，調集兵馬後，再行犒賞，即將準備的供品、飯菜賞給各營兵馬享用，牲禮準備越豐富，神明越高興越靈驗啦！」
「喔！了解！」那可要多祈禱風調雨順、國泰民安，不要有天災人禍啦！
神明暗訪過後的一段日子，境內平安。已到了炎夏，診所患者少了，陳醫師偷空
出外走走，信步走到王爺廟。這一、兩百年歷史的古廟，大門前有個不小的廟埕，以前是曬穀場，現在是早、晚居民做健康操的地方，地上舖著長條狀的石板，大門是青底，彩繪的門神已被煙薰成黑色，門柱刻有一副對聯：
泰叶地天襄造化
安綏民物仗神靈
進門後的兩側牆，各有個青石做的大圓窗，使得廟內的通風和採光良好，一邊有
小孩在上面爬上爬下玩耍，另一邊則有老者躺著假寐。大殿供著王爺，左右是七爺、八爺。
廟祝旺仔和鄰居阿吉正在擦拭神桌。
「阿吉！你去看心理科了嗎？」
阿吉因為幾個禮拜的心悸、緊張和失眠來求診，雖然給了抗焦慮藥，卻未見效，
病情更加重，坐立不安，一副快崩潰的模樣，於是建議阿吉去看精神科，也不知他為何得焦慮症，生活上應該沒什麼壓力才對！
「沒有啊！」
「看起來氣色不錯，你吃什麼藥好的？」或許在哪家醫院治好的也說不定。
「王爺公治好的，拜請王爺公扶乩、說是『中煞』，已經趕走了。」
「喔！」 陳醫師有點訝異，扶乩有效應該是種心理治療吧？佛洛伊德又回來了？
醫學研究認為，腦中的血清素減少會引起焦慮的症狀，而祈禱則會使腦中的血清素增加。基督徒聽到鐘聲、聖歌，心靈會平靜下來，膜拜、扶乩也是一樣吧！阿吉從小在廟裡玩耍，聽神歌，看扶乩的儀式長大，心中常迴盪的是神歌、所以扶乩能治療心理的症狀，或許可以解釋。
「那你現在都好了嗎？」
「都好了。」阿吉很高興的說。「現在每天到廟裡祭拜，王爺說只要虔誠信神一切都會平安無事。」
一旁的旺仔，也是乩童，在神明暗訪儀式中，負責調營、犒將，很同意的點頭說：
「我們是沒讀什麼書。但是在神的面前，一切的知識都是多餘的，只要信神，成敗、恐懼、未知、死亡的疑惑，都可交給神來解決。神就是最好的知識，唯一的知識。」
旺仔書讀得不多，會說這麼哲學性的話，真令人訝異。不過如果信仰能使得人們生活的快樂些，就有它的作用。
「陳醫師，過幾天就是王爺聖誕，為了表示信徒的敬意，要隆重的慶祝一下。」
旺仔說。
「怎麼慶祝？往年不是演幾天歌仔戲熱鬧一下？」
「今年不一樣了，要大大車拼一下，才能顯示王爺的偉大。」
「對！對！王爺很靈驗，很照顧生民百姓。」阿吉一旁猛點頭。
「今年要舉行神明遶境，展示神威。由二十四人的鑼鼓隊開道，鼓手四人站中間，二十個鑼手站兩旁，這種懾人的聲勢，讓你心臟感受到音波的振動，共鳴起來。」
陳醫師記得以前的鑼鼓隊是「囝仔兵」組成，左鄰右舍的毛頭小孩。「咚！咚！
鏘！」一邊遊戲，一邊迎神。有時不專心，會有不搭調的情形。
「也會聘請大花車、大拖車那麼長的花車隊，一定轟動全鹿鎮。」旺仔得意的說。
「而且要播放美國歌、日本歌、中國的和台語歌曲，讓它威震武林，驚動萬教。」
「啥！花車文化？」 陳醫師想起那些搔首弄姿的花車女郎，不禁暗暗叫苦。「情
人！情人！我怎能忘記那午夜……」上一次神明繞境，竟然有花車女郎唱起情歌，實在不像話。
「也要聘請南部的壯漢來抬轎，這樣犁轎才有架勢，還有八家將、宋江陣，當然
啦！獅陣、火炮隊是一定要的，到時候包準強強滾！」旺仔一高興，說得口水噴滿地。
「那……我需要幫忙做什麼事嗎？」
「喔！你這麼忙，不好意思勞煩你，什麼事都不用做！」
「蝦米！什麼事都不用做？那我爐主豈不是當假的？」 陳醫師覺得不好意思。
「這樣不好吧！歹勢啦！」兩人互相客氣推讓。
「不然，錢的事就讓你負責好了！」旺仔說。
「……」
回程，經過王爺廟邊的阿吉家，看到門口有兩個小孩面對面站著，一同抓著小竹
椅當手轎，模仿乩童起乩時，時上時下，時左時右，搖晃起來。
陳醫師不禁莞爾。〈作者為醫師，長期致力於環境保護〉