◎微風細雨

阿淵伯

文/葉宣哲

(一)

阿淵伯哭著跨進龍山寺的山門,慌忙間,右腳的拖鞋掉在山門的石板階梯上,也

顧不得撿起,阿淵伯往前幾步,雙掌合十,口中唸唸有辭……。

「觀世音菩薩保佑救救我的金孫。」

微微顫抖的雙腿一軟跪了下去,老淚不停的滴下、嗚咽……

「只要救得活做什麼我都願意,減我幾年壽吃一輩子長素我都願意。」

阿淵伯抬起頭望天淚眼模糊,天上的白雲彷彿是菩薩的面容,像那正殿上座兩、三百年的金身,慈悲的、嘴角微微往上的微笑,屋脊上的白底青字朦朧難辨。

(二)

「阿公!」孫子阿偉指著正殿屋脊上四個大字問道。

「大……觀……在……上……是什麼意思?」

對於這個總是充滿好奇,對問題非問出個所以然來的孫子,阿淵伯可不敢隨便回答。

「神在天上看的意思啦!」

「哪個神?」

「觀世音菩薩呀!」

「祂在天上看什麼?」

「看你有沒做好事、做好人。」

「菩薩會保佑好人!」阿偉很聰明的回答,阿淵伯點點頭。「就是善有善報啦!」天色漸暗,中庭廣場的睡蓮已慢慢閉合,池裡的孔雀魚因天冷而沉到池底,動作緩慢有些奄奄一息。後殿傳來在家眾晚課的誦聲:「觀自在菩薩,行深波羅蜜多時,照見五蘊皆空……」

阿淵伯不禁又淚流滿面,待回了神,雙腳已麻木得不聽使喚,半爬半跪到八卦藻

井的青石椅上休息,撫摸著膝蓋,一陣寒意猛地從腳底竄了上來。

「不知他醒了沒有?」幽幽的嘆了一聲。

(三)

阿淵伯彷彿看到孫子在迴廊那邊和一群小孩在玩捉迷藏,躲到幾百歲的老榕樹上,躲到前庭花園裡的青斗石獅後面,從龍柱、從五門殿傳來吵雜的小孩嘻笑聲。玩彈珠、玩尪仔標阿偉都在行,聰明伶俐功課好,從小考試成績都拿第一,同字臉濃眉大耳,簡直就是自己年輕時的翻版。只有那倔強的個性像他阿嬤,要他早點睡不要讀到三更半夜,他就是不聽,非得五更雞啼才願放下書上床。

孫子阿偉的出生為家裡帶來好運,那幾分薄田因為都市計劃開馬路而價格大漲,

和建商合作蓋了商業店舖分了幾間而成包租公。阿淵伯從此沒有經濟的困擾,常常帶著孫子去龍山寺和老朋友聊天,發跡後沒人再叫他的綽號「鐵齒淵」,因為他齒列不正、有些暴牙,也因為他牙齒堅固,喜歡嚼甘蔗,和朋友一邊聊天一邊吐甘蔗渣。

從小孫子就是他的驕傲,兒子黑卒仔成開了家雜貨店,沉迷於下棋,客人上門來:

「頭家!有木炭否?」

「沒有,已經賣完了。」

「那牆角那些呢?」

「人家訂走了,無啦!無啦!」

頭也不抬,語氣不耐煩將客人打發走。

後來孫子表現好考上明星高中,黑卒仔成也開始收起棋盤打拚起來,店裡雜貨擺

得整整齊齊,改善採光通風,也不時到店門口吆喝招呼客人,在他的錢櫃桌上貼了一張「好子弟卡贏好田地」的紅底黑字字條。

日正當中睡蓮盛開,花瓣白中帶紫又帶些微香。

阿淵伯在寺裡為孫子安了盞光明燈,就在後殿藥師佛金身旁,後殿主侍阿彌陀佛,立有很多尊圓錐形的光明燈塔柱,高大雄偉很氣派,千百盞光明燈照亮了後殿。

「就是那盞,最亮的那盞。」孫子順著阿淵伯的手指往上看,眼睛充滿了亮光。阿淵伯一直認為,是藥師佛的加持孫子才能考上醫學系,祖宗積德加上神明保佑吧!

「燒好幾代的好香哩,比中狀元還難。」

「祖宗好積德,子孫有才晟。」

鄉親好友你一言、我一言的讚美,一夥兒上門貼紅紙放鞭炮祝賀,將大門、牆面

貼得滿滿紅底金字祝賀金榜題名。

從孫子出生後這個家充滿希望,經濟變好了一切都很順利。有個當醫生的孫子讓

他面上有光,遇到喜慶宴會主人介紹來賓時,總不會忘了提起他。

「這位是阿淵伯,他的孫子以後要當醫生。」

「以後等著算錢就好啦。」人們恭維著。

「哪裡!哪裡!」嘴裡謙虛的回應,心裡可是飄飄然,阿淵伯從此更喜歡四處串

門子交際應酬。

龍山寺的天空更加亮麗、澄藍,無雲。

(四)

天暗了,阿淵伯恍神,大殿的燈火更明亮,天花板上大型的宮燈,四壁的光明燈、元神燈照耀著觀音菩薩,祂還是安安靜靜的坐著,幾百年來都是一樣,臉上帶著微笑。

天更暗了,要關廟門了,阿淵伯嘆了口氣,「唉!明天天公生就去求天公好了,

天公是天上的皇帝,管天上的文武百官和眾神,求天公說不定更有幫忙。回去要老婆好好的準備拜天公。」

「不!不對!應該先去醫院看阿偉醒了沒,已經昏迷三天了,叫也叫不應,也不

能自己喘氣,靠那機器幫浦一伸一縮的打。」

像是一場夢,過年時候全家快快樂樂,擲骰子,玩葫蘆問,初五晚上睡覺還好好

的,初六一大早騎機車出門,被車撞得不省人事,送到急診時已經沒有呼吸心跳,瞳孔散大,急診室的醫師很努力的急救,總算有了心跳,不過還是重度昏迷。電腦斷層檢查後發現腦內出血,一大團的血塊壓迫腦組織,造成嚴重腦水腫。

「拜託儘量救伊,我願意為他做任何事。」阿淵伯哀求。

雖然腦神經外科醫師詳述了手術的可能後遺症,包括變成植物人甚至死亡,成功

率實在微乎其微,但禁不起家屬哀求,還是勉強動了刀。可是開完刀三天了,孫子仍然不醒,血壓逐漸下降。

阿淵伯連著三天不吃不睡,從王爺廟求到龍山寺,王爺廟的乩童旺仔還為他在王

爺廟舉行了消災乩禮。在鑼鼓聲中,旺仔身著金黃色繡有四爪青龍肚兜樣的法衣,腳踏七星步,唱著乩歌:「……軍用糧,馬用料,千軍同一盞,萬將同一杯……賞官軍,賞兵勞,賞山水列位神明手下部下兵馬得齊……」左手持著令牌,右手搖著五營令旗,內拜王爺公,外請神兵神將,調集東南西北中五營兵馬。經過半個時辰一陣鑼鼓急催:「神兵火急如律令,未到再請,紅旗炎炎招天界,黑旗黑黑催兵入壇來。」

「沃!噗!」旺仔口裡往天噴出細細水花,右手令旗一揮,下令。

「賞!」

桌頭阿義聽令,趕緊在天台桌下的五營兵將前灑下祭祀的水酒和牧草,完成了調

營犒將的儀式。

旺仔在請示了王爺後,告訴阿淵伯說王爺公已經派兵馬去追了,先不要煩惱,請

先回家休息。

阿淵伯懷著希望回家。阿淵伯想起鎮上的陳醫師說過,人必須要有信仰,因為人類大腦有個宗教區,信仰的力量會使人心裡平靜樂觀向上,有信仰的人較快樂也活得較久。信仰也是一種學習,受社會結構影響,在西方信基督上教堂禮拜;在中東則信真主阿拉;在太平洋島鏈則是多神教,拜山、拜海、拜樹木、拜石頭。神因為人需要而存在,在遭遇重大挫折時人總要有個依靠。

(五)

初八午夜家人拜天公,神明廳的八仙桌已經往外挪到陽台前,阿淵伯又餓又累,精神恍惚癱在神明廳的太師椅上,八仙桌上擺滿貢品,有雙雞,雞頭外向〈雞啼外〉、雙鴨,和兩隻大黃魚,魚頭朝內〈魚游入〉、三種甜碗粿品、三種素料乾碗,中間還擺了三個麵線做成的人形,裝在高頸杯裡,並備有紅燭鮮花,最外面中央處恭置屏風狀的天公燈座,上面寫了「天官賜福一心虔敬」八個大字,並有執斧武將和持扇宮娥等人物。

阿淵伯睡睡醒醒,迷糊間看到兒子黑卒仔成兩膝下跪,紅腫的眼睛泛著淚光在天公燈座前叩頭,頭叩得咚咚響,眼鏡一晃一晃的差點甩出去,黑卒仔成右手按著眼鏡框,左手撐著地,響頭又磕了幾次,三跪九叩完,起立合十,口中還唸……唸……。

黑卒仔過河,賭上這條命也願意!

拜過天公,黑卒仔成轉身向廳堂上的祖先靈位祭拜,點了三支香,哭求祖宗保佑兒子平安渡過難關,祖宗牌位前的青花瓷瓶插了一束黃菊花,瓶身繪有石榴、桃和柿子。

阿淵伯一陣眩暈看到千百個石榴果裂開,石榴子在天上飄呀!飄!

「趕快去……醫院……」阿淵伯好像聽到兒子喊叫。

阿淵伯看到執斧武將率兵馬去追,追得滿天塵土掉落滿地的石榴。

霹哩趴啦的鞭炮聲在遠處、在近處、在小鎮的四方。

……戰鼓聲、馬嘶聲漸歇……。

阿淵伯看到燃燒的天公燈座,烈焰一直往上空升起,一盞、兩盞、千百盞燃燒的

燈座在家家戶戶門前,烈焰一直往上升、往上升。

升天了,升天了。

(六)

「斷就斷,不要葛葛纏。」

「……在上……拿去!」

阿淵伯披頭散髮滿臉鬍鬚,頸部血管因生氣而怒張,左手持神主牌,右手指天,

踏著七星步對天大罵。

「給了我又討回去,天頂仔沒目睭,祖公仔沒保佑,拜!拜三小!」罵完後將祖

先神主牌丟在地,轉頭,關起木門,回屋裡。

幾分鐘後門又打開,阿淵伯撿起神主牌又罵了起來,每天總是如此無數次,太陽

升起了開門就罵,像雞啼一樣,太陽下山了才收兵休息。

或許神是存在於太陽系之外。

就在天公生的深夜,孫子被送回家,阿淵伯直僵僵的坐著,臉色蒼白,兩頰肌肉

不停抽搐,看到頂桌上的青花瓷瓶,雙手狂抖拼命抓,抓起瓷瓶嚼甘蔗一樣的放入嘴裡大咬,一口一口用力拼命嚼,儘管嘴角泌出鮮紅,仍嚼得窸窸窣窣。事後黑卒仔成像洩氣的皮球,也不再到店裡去了,灌足了老酒和老友整天下棋廝殺。

還是下棋好,沒有生死只有輸贏。

「伊娘!你爸我信落棋的棋教啦!」黑卒仔酒語。

如果你經過龍山寺旁,有間紅色木門的屋子每隔幾分鐘就有個老者開門指天大罵

幾句,然後關門回屋,那就是阿淵伯,他那一個神主牌已經不見了,被家人偷走了,別處供奉去了。

中庭的睡蓮還是一樣,天亮花就開,天暗就閉起來。而孔雀魚搖擺著五彩絢爛的尾巴,悠哉地覓食。〈作者為醫師,長期致力於環境保護〉