◎微風細雨
做牛也無犁可拖
文/葉宣哲
陳醫師的診所是個資訊流通中心，鎮內發生了什麼事，來這邊打聽就對啦！猶如古早時大樹下的柑仔店一樣，患者天南地北的閒聊永遠不缺話題，這一天老芋仔老白和新婚的中國妻子一同來看診，候診的患者就竊竊私語：
「這個老白不知死活，老牛吃嫩草，早晚會漲死喔！」
「啥？他不是很節儉？一個錢打二十四個結，儉腸節肚，怎會漲死？」
「不是吃東西漲死，不是白天，是晚上會漲死，會累死。」促狹的老頭一臉曖昧，接著又說：
「嘻！而且不會那麼快就死，會七年後才死！」
「哇賽！你哪像相命仙，一隻嘴胡累累，能斷人生死！」身旁的候診患者答道：
「因為她會照顧他好好，七年後拿到國民身份證，有了財產繼承權，才讓他好走！」
「有影嘸？你哪會知道了？」
「你嘸看，庄內那個老芋仔—老劉，不是七年後才死，他的中國妻子終於等到繼承了他的財產和死後的月退俸。」
他提起的老劉，陳醫師有印象，太太死後與兒子相依為命，後來再娶了個大陸妹，新婚時神清氣爽，又是花襯衫，又是鴨舌帽，打扮起來年輕了十幾歲，看起來不過六十左右。新婚燕爾，有時陪著老劉來拿血壓藥，和老劉是有說有笑，幸福漾在臉上，看完診，老劉會私下抱怨幾句：「哇！真受不了，你知道嗎？要了還要！」雖然如此！老劉卻是一臉得意，生活又遇見了光，不再只是和兒子陰沉沉的生活著。
陳醫師為他們高興，不過有時也會感慨，老劉的兒子小劉已三十好幾，像老劉北方人的身材，長得高大，外貌也不錯，雖然有些憨直，就是娶不到老婆。老劉常為自己百年後兒子會找不到人照顧而煩惱不已，自己孑然一身，小時候從中國被軍隊帶過來，後來有幸在台灣娶了個出身貧農賢慧能幹的老婆，小倆口勤儉持家一起打拚，才有了自己的房子。
老劉享受退休俸，生活很安定，後來劉嫂走了，家裡少了一個女人，像少了一腳的椅子，總是傾一邊；像少了炭火的爐子，家裡熱不起來，儘管幾次帶了兒子回家鄉選媳婦，人家根本就看不上眼。小劉人是憨厚點，有時在街上哇啦哇啦，不知鬼叫什麼，一陣子當清潔工掃掃馬路，一陣子在媽祖廟廣場的蚵仔煎店幫忙端盤子，有時撿撿破爛做資源回收，工作不穩定，或許這也是個原因吧！
後來兒子的婚事沒做成，自己卻臨老入花叢，娶了個四十幾歲的美嬌娘，鄰里街坊也搞不通為什麼會有這種天掉下來的禮物，有人說是鮮花牛糞，不過這應該是酸葡萄心理居多吧！有句俗諺說：「一年一年老，愈老愈緣投。」老劉就是了。有時陳醫師會感慨，畢竟人是荷爾蒙支配的動物，性激素一分泌就年輕了，像對街賣糕餅的吳太太，先生在世時穿著隨便，衣服沾上麵粉也不在乎，凸著小腹、一頭亂髮，穿著夾
腳拖，啪噠啪噠四處串門子。有時工作累了，會靠在隔壁籐椅店的展示椅上打盹，籐椅店賣的是老式籐椅，通風又舒適，不過在街上人來人往的地方，張開嘴流口水，像鐘擺一樣點頭的睡姿，實在不雅。老公走了後，不到三個月減肥十公斤，小腹不見了，又是胭脂，又是香水，一雙秀腿配上金色高跟鞋，ㄎㄡ、ㄎㄡ、ㄎㄡ，走起路來婀娜多姿，變了模樣，又是窈窕淑女一個。後來才知道店裡來了一位年輕的師傅，有了新男友，女性激素分泌了，像孔雀開屏一樣的吸引異性。說也奇怪！先生在世的時候怎麼就不會如此？看來人是為愛情而活。
老劉也是一樣，有了新的愛情就不一樣啦！對嬌妻輕聲細語，體貼備至。以前對待糟糠老妻青青菜菜，對待他的狗比對待老妻還好一點，會帶牠去遛遛，一遛就是一、兩個小時，還三不五時買個雞腿雞胸慰勞慰勞，養得肥美，毛色烏黑晶亮。狗上大號，也不嫌髒的清理，真的是把屎把尿，和老妻一天卻說不上三句話，更別說天天抱著狗不時的輕撫。和老妻輕撫？那是多久多久以前的事啦！現在常帶著嬌妻上館子，到大賣場shopping，眼都不會眨一下，更別提打掃煮飯洗碗這些小事了。
所以陳醫師下了一個診斷，老夫老妻血液中的性荷爾蒙是低於正常值的，人老了是植物性的生活，戀愛時才是動物性的生活，人的一生是退化的，由動物性退化到植物性，儘管生活的外表是一如往常，但本質卻是退化的，沒有年輕時愛的波瀾，這一切歸咎於性荷爾蒙的減少。
不過老劉也七十好幾了，畢竟歲月不饒人。幾年後，老劉紅潤的臉色逐漸黯淡，血壓也越來越難控制，腎功能指數升高，有可能是中藥補品惹的禍吧！看診時，總會勸他少吃一點，一旁的老婆也不再嗲聲嗲氣了，有些不耐煩的說道：
「那些補品是白吃啦！白費錢，一兩可是好幾千的哪！」
老劉不吭聲，面無表情，蜜月期已經過去了，陳醫師開始擔心他們的未來。
後來，老劉中風了，扶著助行器一拐一拐的練習走路。染黑的頭髮褪色了，腦袋中間一撮白，像臭鼬鼠的模樣，人一洩氣就像狗「衰尾」一樣，尾巴垂垂，無精打采。有時看到他在運動公園的小徑上賣力的做復健，自己一個人的時候多，劉嫂則忙著唱卡拉OK、跳土風舞，這似乎是老夫少妻常見的悲哀。幸福可以寫在臉上，不幸也是。老劉這一對夫妻已成怨偶，互動不熱絡，冷言冷語，兩人漸行漸遠。
七年後，在劉嫂拿到了身份證不久的一次激烈爭吵後，老劉心肌梗塞發作住進加護病房，一個禮拜後回來，發現銀行的存款都被提領光了，房子也被過戶了，想到一輩子的積蓄轉眼化為烏有，氣急攻心，沒幾天就走了。
每隔半年，劉嫂會從中國回來領老劉的月退俸，看起來越來越年輕，不像是五十幾歲的女人，臉上有著幸福的味道，充滿了吸引力，又是荷爾蒙的作用吧！
看到這種情形，鄰居們議論紛紛：
「為什麼劉嫂拿到身份證老劉就走了？」
「哇塞！你也幫幫忙，人老了不值半毛錢，劉嫂有國民身份證便是台灣國民，就可以繼承老劉的榮民福利，月領半薪一直到老死，活得越久領得越多啦！」
「如果大陸妹活到八、九十歲，那不是要養她四十年？」
「無理啦！真沒天理啦！」
「如果像以前政府有錢還好，現在政府負債累累，還要養這些大陸妹，無理啦！真沒天理啦！」
「以前是台灣人甘願做牛，嘛免驚無犁可拖，努力就有出頭的日子，現在經濟不好找不到工作，就是做牛也無犁可拖啦！」
老白看完診帶著嬌妻離開診所，候診室的患者還七嘴八舌的說老白。
「台灣人就是憨，憨甲不會搔癢，明知山有虎，偏向虎山行！」
「跟老劉差不多啦！老白也不知死活，伊不知小劉現在是安怎？」
那天下午，在公園旁看到小劉騎著破腳踏車撿拾紙箱、保特瓶，紙箱沒打包好蓬蓬鬆鬆，隨著風吹搖搖擺擺，掉了又撿撿了又掉，撿累了坐在公園的石椅休息，老狗皮膚長癬、禿毛、兩耳下垂趴在一旁。經濟不景氣，鎮上的拾荒老人多，資源回收還蠻競爭的，有一次小劉還因為要衝到對街撿拾紙盒而發生車禍，右側臉頰、手肘、膝蓋擦傷被送來門診。陳醫師認為，要是小劉繼承他老爸的半薪，生活也會過得好些吧！〈作者為醫師，長期致力於環境保護〉